這是一場無聲的風暴。
手術床上,苗挺的眼半睜著,無光。他的衣服被剪開,身上貼著電極片。心電監護儀發出急促的報警聲,提示病人正在經歷致命的心律失常,屏幕上一條劇烈震蕩的曲線不斷向前滾動。
心臟室顫來了。
在成都市第一人民醫院(下稱一醫院)的急診科搶救室,發生室顫的病人并不少見,每次都會讓醫護人員進入最緊張的狀態。它常常出現在人臨終前,由循環衰竭引起,幾乎與“一條直線”同樣兇險。
接下來,搶救的每一分鐘都被拆成60秒計算。醫生和護士的動作像是按了快進鍵,接力胸外按壓、建立靜脈通道、上簡易呼吸機、準備除顫儀……他們顧不上抬頭,一邊操作,一邊報告著各種生理指數,發出指令。
苗挺聽不到這些,他心跳、呼吸停止,意識完全喪失,看上去格外平靜,對搶救毫無反應。但在皮膚和骨骼之下,他的心臟正在經歷一場驚濤駭浪般的風暴。
醫學上把24小時內、出現不少于2次室顫的現象稱作“電風暴”。接診急性心肌梗死(下稱急性心梗)病人時,這是醫生最不愿看到的癥狀之一。苗挺在20分鐘內室顫了4次。
如果把急性心梗發作看成一個人掛在懸崖邊的樹枝上,那么“電風暴”來臨時,樹枝就裂開了口子。全球最權威的心臟病醫學組織之一,歐洲心臟病學會(ESC)把“電風暴”定義為“心室電活動極度不穩定導致的最危重的惡性心律失常”。
這場風暴還攪動著一醫院的急診科。搶救開始后,15平方米的搶救室里,圍了11個醫生、護士。有人不斷聞訊趕來,只能站在一旁觀望。
眼前的病人既是他們的“老主任”,也是他們的“教官”。苗挺曾任一醫院急診科主任10年,后又調到成都市急救指揮中心(下稱急救中心),主管急救培訓。此刻急診科幾乎每一個參與搶救、或只是站在一旁焦急等待的醫護人員,都曾接受過他的急救技能訓練。
現在,考試時間到了。
1
2月27日是個周日,連續下了幾天的雨后,成都的氣溫降到12攝氏度。除了這突然的“倒春寒”外,那一天沒什么特別。
臨近中午,苗挺換上呢子大衣,準備出門。每到周末,他和妻子都會去老城區看望母親。妻子記得,那天他精神不錯,半個多小時的車程輕松開了下來。
苗挺做事風風火火,看起來總是精力充沛,好友喜歡用“豪放”概括他的性格。他65歲,剛從急救中心培訓科退休兩年。他曾是中國心胸血管麻醉學會急救與復蘇分會常委、四川省急診醫學專委會常委,是急救領域,尤其是心源性猝死急救領域的專家。
延遲3年才退休的苗挺還是閑不住。公安、鐵路、機場,還有他最熟悉的醫療系統,都經常請他講課。他總是欣然赴約,去傳授基礎或者高級的生命支持技能。2021年的前57天里,他至少做了18場急救培訓。
出事前一天,他還在給世界大學生運動會的醫療保障團隊作AHA(美國心臟協會)認證的ACLS(高級心臟生命支持)培訓課程。當天,他在朋友圈上傳9張上課時的照片,配文“繼續培訓”。
27日,他難得休息。下午1點多,老母親準備好了兒子最愛吃的手工包子,豬肉白菜餡兒。苗挺和往常一樣,吃了3個。其間,一家人拉了些家常,沒有任何值得情緒激動的話題。
聊完天,母親和妻子收拾碗筷,苗挺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很快就打起了呼嚕——這是他在醫院急診科養成的習慣,總上夜班,午睡就成為必需品。
妻子忙完也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她感覺身邊有些響動。睜開眼,她看到苗挺皺著眉頭,臉色蒼白,一只手捂著胸口,在那張三人沙發上來回挪動,看起來焦躁不安。
她警覺起來。在家中,苗挺要求所有家人都要掌握急救技能,“就連我10歲的孫子都懂心肺復蘇的原理”。幾十年來,苗挺每成功搶救一個病人,她都要當一次聽眾,看他手舞足蹈地復述整個過程,她清楚那些病人的特征。
苗挺喜歡社交,朋友又大多是醫療圈子里的同行。她已經數不清聽他們交流過多少個病例,“胸痛”“臉色變化”“出汗”是幾個最常出現的詞。
她伸手去摸老伴兒的額頭,“潮潮的”,并沒有急性心梗常出現的大汗淋漓。
“你怎么了?”她有些擔心。
“我胸痛,痛醒了。”苗挺回答,捂著胸口的手沒有放下。
這是個極度危險的信號。妻子回憶,聽到丈夫的回答后,腦子里閃過那個既熟悉又令人恐懼的疾病:急性心肌梗死。
在很多人眼中,苗挺都能稱得上一個健康的人。沒生過什么大病,又能保持旺盛的精力。小病也很少找上他,有時一年下來都不會感冒一次。
但妻子清楚,這些年他一直都在“薄冰上行走”。他有高血壓、高血脂,又經常抽煙、喝酒,近幾年體重逐漸上升,已經稱得上肥胖體型——這些全是急性心梗發作的高危因素。
3天前,苗挺曾有過短暫的胸痛經歷,還伴有一瞬間的牙疼。持續幾十秒鐘后,痛感消失。當晚,他還準時參加了一場朋友聚會,喝了半斤白酒。
“打120吧?”妻子問苗挺,就像在“征求一個醫生的意見”。
“不用,再觀察一下。”苗挺擺擺手。
大概過了一兩分鐘,苗挺的癥狀仍沒有緩解,他還是不斷地在沙發兩頭間來回挪動。妻子也坐不住了,從丈夫那里習來的常識告訴她,這種時候,猶豫就是在“害命”。
“我不能聽他的,他那會兒已經無法正常決策了。”妻子回憶當時的情形。
她要立即行動,撥打120,而不是被一個病人的意見左右。
2
妻子用苗挺的手機撥通急救電話,把手機遞給丈夫。
“我胸痛了,需要一臺救護車。”這時苗挺還能正常表達。
急救中心的調度員熟悉這個聲音和號碼,平日里,苗挺經常主持急救演練,有時也會搞抽查。他會用自己的電話“突襲”急救中心,檢查救護車出診質量。
放下電話,妻子讓在場的其他家人看好苗挺,自己匆忙下樓,提前趕到路口,引導救護車到單元樓下,盡可能節省時間。
出門不久,她接到120回撥的電話。聽到電話那頭的不是苗挺,對方疑惑了:“不是演習、抽查嗎?苗老師呢?”
“他是真病了,你們快點。”
在急救領域,病人處置分為“院前”“院內”兩個環節。國家心血管病中心發布的《中國心血管病報告2018》顯示,中國每年發生54.4萬例心源性猝死。在另一項數據里,這些猝死有七成以上發生在“院前”階段。
案例中,有人像苗挺一樣,覺得胸痛可以承受,一直拖延呼叫120的時間。有人相信自己開車去醫院比救護車快,結果遇到堵車,或者在途中病發。
盡管比大多數人更清楚這些,但作為一個病人時,苗挺依然在犯和他們一樣危險的錯誤。
救護車只用了7分鐘就抵達小區門口。醫生和護士上樓后,先給苗挺用上氧氣袋,然后當場檢測心電圖,初步判斷是急性心梗。
“還不夠典型。”苗挺搖了搖頭,“再觀察一下。”
醫生、護士都是他的“晚輩”,有些手足無措,只能輕聲勸他,“苗叔叔,去醫院吧,你這個很危險”。他躺在沙發上沒有動彈,只是不住擺手。
“馬上去醫院!”妻子態度堅決。
整個過程,她都表現得足夠果決和冷靜。她說自己必須這么做,沒人知道,她手心已經出汗,心跳明顯加快,“我能感覺到”。
苗挺似乎被妻子鎮住,沒再抗拒。就像平時的演習一樣,幾個急救人員抬著擔架,用最快、最平穩的方式把他送進救護車。
上車前,醫生拿出“胸痛一包藥”(阿司匹林、替格瑞洛、氯吡格雷,均為抗凝血和血小板聚集抑制藥物),讓他嚼碎服下,保證盡快吸收。另外,急性心梗病人常伴有嘔吐癥狀,嚼碎后可以盡量避免病人把藥整片吐出來。
慌亂中,一粒藥片掉在地上,妻子顧不上那么多,撿起藥片,帶著泥土塞進苗挺嘴里。
救護車拉起警笛,路上的車輛紛紛讓行,紅燈也不可阻擋。
救護車內,苗挺變得更加煩躁起來,在擔架上“翻來覆去”。鼻吸式氧氣管被反復甩掉、裝上。護士按著他的肩膀,妻子按著他的腿,試圖控制他的身體。
他額頭上的汗水明顯多了起來,一顆顆往下掉。不一會兒,他摸著自己的喉嚨,說“像火燒一樣”,一直“燒”到胃部。
“華西醫院!天府大道!火車南站……”一路上,護士都在跟他同步救護車位置,安撫他“很快就到了”。
15分鐘后,救護車抵達一醫院的急診門口。院前搶救結束了,過程幾近完美,但病人的危險狀況并沒有因此緩解,冠狀動脈正在一點點堵死,每一秒鐘,心臟都有可能因缺血受到損傷。
急性心梗治療中,有個經典的“DtoB”時間(Door to Balloon,門球時間),指從患者進醫院大門,到用球囊把堵塞血管擴張開的時間。國內把DtoB的黃金時間確定為90分鐘,超過這個時間,病人的獲益會呈指數級下降,直至死亡。
在這場搶救中,下一個階段開始計時了。
3
接到救護車的電話時,一醫院急診科醫生李嘉文剛剛安頓好一個眩暈的患者,正在和病人家屬溝通病情。
“10分鐘后有一個急性心梗的病人入院,請做好準備。”電話那頭交待。接著又補充,“病人是苗挺老師。”
李嘉文原本已經緊張起來,聽到是苗挺老師后,反而“松了一口氣”。和急救中心的人一樣,她也覺得“苗老師又來搞演習”。
她做了8年急診醫生,入職時苗挺已從急診科主任的位置上調離,但她對苗挺并不陌生。醫院每年搞搶救培訓,都會請苗挺來講課。有時市里舉辦急救比賽,苗挺常作為評委,參與打分。
“苗老師的培訓很好玩,會結合他之前碰到的案例,講得特別有激情,而且很有用。”李嘉文的印象里,苗挺在作急救培訓時很投入,“要求也相當嚴格”。自己掌握的操作規范和一些急難病例的處置方式,很多都是從他那里習得。
她和幾位同事推著搶救床,準備迎接“病人”。救護車快速駛入搶救通道,車門打開,李嘉文看到苗挺躺在擔架上,一只手搭在胸口,滿頭大汗。身邊還有家屬陪伴,表情緊張。這顯然不是表演。
來不及吃驚,救護車上的醫生就把擔架推下車,招呼他們把病人轉到搶救床上。
到搶救室的路上,李嘉文甚至感到有些恍惚。一個每天教人如何搶救心梗的專家,現在卻因心梗被搶救,“這太不真實”。她拿起苗挺的心電圖,疑慮消失,上面的曲線提示,病人已經出現典型的心梗特征。
日常生活中,誘發急性心梗的因素有很多,大量飲酒、過度疲勞、劇烈運動、情緒激動、氣溫驟降等。沒人能準確說出苗挺突發急性心梗的原因,或許是3天前的那場酒局,也或許是突如其來的倒春寒、連日的疲憊,又或許與這些因素都有關系。但毫無疑問的是,相比別人,他的生活習慣更容易讓心梗找上門。
“我應該不是心梗,我可能是主動脈夾層(另一種嚴重的心血管疾病)。”苗挺躺在床上,說話時明顯氣短,但仍努力提出意見,即使在李嘉文看來,這種判斷有些奇怪——上苗挺的課時,學生最愛聽他講怎么看心電圖。市里每年的急救比賽,他是心電圖部分的命題人。
不斷有醫生聞訊趕來,心內科的劉童剛好在住院部值二線班,他與苗挺是多年的好友,“跑步到了搶救室”。
見到苗挺后,他發現對方的反應、對話,“比意識清醒時慢了不止半拍”,整個人也顯得很煩躁。護士要給他抽血,他就甩手,要有人按著才行。苗挺告訴劉童,自己不可能是心梗,“不能放架子(冠狀動脈支架)”。
這時,苗挺的第二張心電圖出來了,更明確,病人是右側冠狀動脈出了問題。“如果在他清醒狀態下,還能把這張圖判斷錯,他基本上就可以轉行了。”醫生又給他量血壓,如果是主動脈夾層,兩臂血壓一般會有至少20毫米汞柱的壓差,但他沒有。
“他當時就是那種‘麻煩的病人’,不聽醫囑,對病情有自己的看法,干擾正常醫療程序。”劉童笑著說,他能理解苗挺的這種反應,“他對醫療環境的刺激比較敏感,像是一個人在危險情況下的自我保護機制。”
劉童判斷,苗挺當時應該已經腦缺血,導致意識混亂、判斷力下降。而出現這種癥狀時,病人的心臟功能已經明顯衰弱——心臟的收縮和舒張依靠心肌。冠狀動脈是為心肌供血的血管,堵塞后心肌供血不足,心臟舒縮能力受到影響,無法將足夠的血液送至大腦。
搶救床上,苗挺還在固執己見。醫生拗不過,又“為了那1%的可能”,答應他在去導管室的路上,順便拍張CT,“看看主動脈的情況”。
“他作為病人時,對醫生的質疑、對治療的抗拒,跟一般人沒什么區別。”劉童說自己體會過這種感受。作為心內科醫生,他常年做介入手術,被射線輻射,身體出現嚴重癥狀。血液科醫生告訴他可能患了嗜酸性白血病,“我先是懷疑,后來又覺得天都塌了,那種巨大的絕望,就算是醫生也很難自持。”
但以一個醫生的身份面對病人時,職業理性又重新支配了他。
“他(苗挺)要跟我談條件,沒問題,我要保持一個柔軟的溝通方式,但是我的原則是,相信自己的專業判斷,不能受一個腦缺氧病人的左右。”
醫患雙方終于達成了共識,苗挺依然煩躁,仍不斷復述己見。護士把搶救室的門打開,準備把他推往CT室。
“我的診斷應該是……”忽然,苗挺兩眼往上一翻,暈厥過去。
4
搶救立即進入另一個賽段。
急性心梗患者發生暈厥是種非常緊急的情況,臨床上把這種狀況稱作“阿-斯綜合征(Adams-Stokes綜合征)”,即心源性腦缺血綜合征。發作時,心臟功能已經嚴重不足,人體循環系統幾乎停滯。
心電監護儀的警報聲幾乎同時響起,心率的數字變成閃爍的紅色,代表著“一級報警”。
“室顫!”有醫生呼喊。
護士“唰”地一聲拉上搶救床位間的隔簾,家屬離開,常規清場。所有人都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忽然啟動,按步驟快速執行。
有人捏著針頭,在苗挺手上尋找血管。有人在他胸前涂抹導電糊,準備實施電除顫。病人沒有自主呼吸,來不及插管,有人把簡易呼吸器罩在他嘴上,一只手不停捏著呼吸器的球囊。
還有人拍著他的肩膀,“老苗,老苗”,確認他的意識,但他絲毫沒有回應。
“除顫儀準備!”
所有人都向后退了兩步,一位醫生走向前,把電極板按在苗挺胸前。放電,200焦耳的能量瞬間穿透他的皮膚和肌肉,到達心臟。他的身體從床上彈起、落下。
發生室顫時,病人的心室肌缺血,細胞電活動紊亂,心室就會像痙攣一樣快速、微弱地亂顫,以至于心臟無法泵血。在強勁的直流電脈沖作用下,心肌細胞的電活動被一律消除,等待重新恢復正常,就像電腦死機后的重啟。
接下來的幾秒鐘,搶救現場忽然變得異常安靜,幾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緊盯著監護儀屏幕上的變化。
室顫的劇烈波動消失了,但監護儀上的心電圖變成了一條直線,原本急促的報警聲也成了一種惱人的、不間斷的蜂鳴。
心臟這個人體最勤奮的器官,一般從胚胎發育的第六周就開始工作。近40年來,苗挺一直致力于保證患者的心臟不要停歇。現在,他的心卻跳停了。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他血管里的血液停止了流動,每一個器官都開始缺血、缺氧,包括大腦。每一個瞬間,都有組織細胞凋零,然后死亡。
幾乎不需要反應時間,已經有醫生沖上去給苗挺做胸外按壓。每一次胸廓都要壓下5厘米,然后充分回彈。就像擠氣球,心臟在外界物理擠壓下,雖然不是自主動作,但也能完成一部分收縮和舒張的功能。
“就是這部分外力帶來的舒縮功能,在人體高級神經的調配下,會優先供血給大腦、心臟、腎臟等重要器官,最大程度避免這些臟器損傷。”劉童說,如果一個人突然心臟驟停,要第一時間給他做心肺復蘇,“心臟驟停的黃金救援時間只有4分鐘,超過4分鐘,腦細胞就會有不可逆損害,超過10分鐘,人基本就回不來了。”
他曾接診一個病人,和苗挺一樣突發急性心梗。送到醫院后,血管開通手術很順利,心臟也恢復了自主跳動,但因為前期沒有及時做心肺復蘇,大腦內的呼吸中樞受損,病人失去了自主呼吸,“被活活憋死”。
幸運的是,苗挺現在就躺在搶救床上。醫生接力按壓,高質量的心肺復蘇幾乎沒有間斷。床邊,代替人力的機器已經調試完畢,類似“打樁機”的心肺復蘇器隨時可以使用,無創呼吸機也設置好了參數,等待插管、開通氣道。
室顫時第一時間除顫、用藥物降低病人交感神經過度興奮、心搏驟停時及時心肺復蘇、上呼吸機、開通血管后要注意病人酸中毒……
休克中的苗挺無法得知,這些流程和動作就像他的課程重現。對正在埋頭搶救的醫生李嘉文來說,所有動作都源自反復訓練形成的“肌肉記憶”。
但困難還是比想象中多。李嘉文負責氣管插管,因為胸外按壓同時會擠壓氣道,插管一定要盡量迅速。
“5、10、15……”李嘉文剛開始插管,旁邊就有醫生計時。
她發現,苗挺氣管是“困難氣道”,沒有設備輔助,導管很難進入。
“停!停!”現場指揮呼喊。李嘉文撤回,心肺復蘇馬上繼續。血壓穩定下來后,她又嘗試了一次,還是沒有成功。
這時,心電監護儀的報警聲突然響起。室顫又來了。
5
再次除顫后,苗挺的心電圖有了新變化。
劉童認得眼前的這種波形,ST段(心電圖的一個波段)陡然抬高,形狀像一座墓碑,醫學界就把這種波形叫“墓碑樣”心電圖。
出現這種心電圖波形的急性心梗患者,心肌通常已經受到嚴重損傷。
不等眾人反應,缺血、缺氧的癥狀開始向苗挺的全身擴散。他血氧含量降到80%左右,嚴重低于正常人95%以上的數值,手指和臉上皮膚開始變得烏紫。
“苗老師還能不能回得來啊?”有護士小聲問。
沒人回答。這時,急診科、心內科、重癥醫學科和麻醉科的醫生都已經到場,搶救團隊甚至準備了ECMO(體外膜肺氧合),應對可能出現的最壞情況——病人心肺功能衰竭,建立體外循環。
他們繼續嘗試常規手段。一針腎上腺素注入苗挺體內,用的是最大劑量。這劑“強心針”起了效果,監護儀顯示,苗挺恢復了自主心跳。
剛跳了十幾下,第三次室顫又來了。
這一次,是場“電風暴”。除顫后,苗挺的心臟又停跳了。這讓劉童感到絕望,3次除顫,病人幾乎沒有給出任何回應。更何況,在他的臨床經驗里,“即使一切都做得很完美,仍有15%-20%發生‘電風暴’的病人出不了搶救室”。
當天,心內科副主任秦芳也在搶救現場,她是苗挺多年的老搭檔。她用手機給苗挺拍了張照片,然后發到家庭群里,“老苗可能不行了”。她看到身旁站著的另一位同事,緊盯著搶救床,雙手緊握,渾身顫抖。
一位醫生上前拿手電照射他的眼睛,觀察瞳孔有沒有收縮——搶救已經進行了十幾分鐘,他們在確認要不要放棄。
病人的瞳孔收縮了。這是人體最高級的神經反射之一,搶救繼續。
李嘉文再次準備插管,她彎下腰,瞟見有麻醉師在場,忽然停了下來。
“老師,您來。”她望向同事,或者說是隊友。
麻醉師走上前,用電子喉鏡輔助,就像他每天都在做的那樣熟練,一次就插管成功。
苗挺的血氧飽和度逐漸得到改善。從阿-斯綜合征發作開始,搶救已經進行了快20分鐘,在心臟驟停搶救中,這已經算是比較長的時間。再往后,就算搶救回來,病人的預后可能也不會樂觀。
就在這時,苗挺發生了第四次室顫。緊急除顫后,劉童看到,苗挺恢復了心跳,雖然微弱,但卻是自主跳動。
緊接著,有醫生看到苗挺的眼皮輕微跳動。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手腳也有了動彈。突然,他“嗷”地一聲開始嘔吐,醫生趕忙把他的頭扶到側面,防止誤吸。
這是個不太“利落”的結局,但已經沒人在意這些。
“耶!”李嘉文和同事們互相對視,忍不住地喊出了聲。
6
搶救室外,苗挺的妻子站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其間有護士不斷出來,拿著一堆文書讓她簽字,她幾乎沒有猶豫,全部同意。
“我相信醫生,只要是對他有利的處置,盡管上就行。”半個月后,她回憶這場風波時,語氣依然堅定。
從醫30多年,秦芳見過太多生死,“已經看得很開”。但那些“本有機會拉回來,卻因為一些非醫療原因沒能留住”的患者,每次都會讓她揪心。
她見過一些急性心梗患者的家屬,手術前要等所有家庭成員到場商量后,才簽字同意,結果病人已經被“耽誤”了。還有家屬不顧醫生著急催促,并告知病人等不起,還是要打一圈電話,找到“權威醫生”,得到肯定答復后才同意手術,結果是悲劇。
“苗挺這件事,在家屬的層面,可能一分鐘都沒耽誤,整場搶救完全由醫院主導。”在她看來,家屬對醫院的信任,是搶救成功的關鍵因素之一。
從搶救室出來后,苗挺被推到導管室,劉童為他做了介入手術,在動脈血管里安裝支架。
“他的整個右側冠狀動脈堵了一半。”劉童感嘆。
晚上8點半,手術結束。下班后,劉童換上便裝,在回家路上發朋友圈,“終于把這個不聽話的‘老小子’撈回來了”。
術后,醫生給苗挺用了鎮靜劑,他在重癥監護室里“昏迷”了3天。前兩天,他一直高燒不退,醫生從他的肺泡里抽出了異物,是白菜幫子和肉餡。
出院后,苗挺對發病時的記憶是一片空白。除了這一點,他身體幾乎沒什么大礙。只是胸口的疼痛、兩臂的淤青,還有介入手術留下的瘀血還在提示著他,那天他經歷了一場生死考驗。
對苗挺家庭來說,這場風暴的余波還未平息。
從前每天早上,苗挺都是家里第一個起床的,如今妻子總會趕在他睡醒前,檢查他還有沒有氣息。走在路上,妻子也要攙扶著他,即使他行動能力并沒有下降。就連說話時,妻子也會時不時摸一下他的額頭,檢查他有沒有出汗。
他給救他的醫院,急診科、心內科都送去了錦旗,上書: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他最感謝的還有妻子。
“她的處置幾乎是教科書式的。”苗挺復盤,發現家人胸痛后果斷撥打120,選擇有救治能力的醫院。讓病人盡量平臥,不要隨意挪動,增加心臟負擔。在有其他家人看護病人的情況下,引導救護車,盡量節省時間。到醫院后,完全信任醫生,沒有猶豫不決。
苗挺曾在一場成都市屬醫療機構的會議上得知一個數據,成都市的胸痛病人通過呼叫120到醫院就診的,只有總病人數的17%左右,大部分都是自己去醫院。
“這不該是一個大型城市該有的‘醫療教育’水平。”苗挺摸著胸口,語氣沉重。
實際上,根據國家心血管病中心發布的《中國心血管病報告2018》,我國每年發生心源性猝死54.4萬例,院外搶救成功率不足1%,遠低于發達國家的2%-15%,甚至30%。相對應的是,我國心肺復蘇技能的普及率同樣是1%,發達國家是60%。
苗挺曾經每天抽超過一包香煙,現在減到兩支以下,酒不敢再喝。他要繼續推廣急救技術,最新的案例是這段親身經歷。
“我是在用生命檢驗自己的培訓。”他在課件上打下這行字。(記者 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