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張力奮在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舉行的這場新書研討會,可能是院系里所有研討會中,最為特別的。
那天,寬敞的會議室座無虛席。除了兩排來自新聞系和社會學系的學者、眾多旁聽的學生,還有一群往常絕不會出現的人。他們是社區干部、弄堂居民,端坐在那里有些拘謹,臉上卻閃爍著發自內心的喜悅。輪到被張力奮稱為“達叔”的居民達世德發言時,他拿著手寫稿的雙手一直在微微顫抖。
【資料圖】
現場一個令人意外又稱嘆的環節,是穿著面料考究的淡卡其色長袖襯衣的張力奮起身,驕傲地展示他的“寶貝”——一位老人的炭精素描畫像,一把長短和顏色均不一的毛衣針,還有一期《阿爾巴尼亞畫報》……他的一位受訪者,在上世紀60年代留下的老照片中,有一張是坐在破舊的樓頂上看《阿爾巴尼亞畫報》。張力奮費了好大工夫找到那期雜志,作為驚喜現場送給對方。
如果不是張力奮,這些來自楊浦區平涼路2767弄的日常舊物,還有更加脆弱的里弄記憶,將隨著挖掘機鏟斗的上下揮動,和那里大片大片的“老舊破”一起徹底消失。現在,經過他和學生的共同努力,趕在老鄰居四散之前,把他們的“生活史”化成圖片和文字保留下來,于是有了《平涼路2767弄:上海十九棉百年工房口述史》。
“網紅經濟”時代,自帶流量密碼的“衡復”“巨富長”“梧桐區”對上海固然非常重要,但張力奮說,上海之為上海,更因為它是中國民族工業的起源地。晚清時“五口通商”選在楊樹浦,這里靠近長江口岸,物流運輸、勞工成本都低。平涼路2767弄的過去,就是楊浦這段歷史的折射,“加上楊浦,上海的歷史才完整”。
一枚“記憶的鉚釘”
非常巧的是,2021年9月,張力奮給復旦大學本科生開設的新課“都市、田野調查與記錄”,與平涼路2767弄的拆遷征收幾乎同步。
新課是一門跨新聞學、社會學、人類學的課程,計劃訓練學生記錄、觀察正在快速消失的老上海。
對外地學生來說,他們大多是從類似《上海的風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住在武康大樓》等書中了解上海。大火的電影《愛情神話》,拍攝地點也選在了“上只角”。“據說寫西區的書很好賣。”張力奮也一度忐忑,不知道將觀察上海的視角切換到被稱為“下只角”的楊浦,社會關注度如何。
但是他又很難割舍自己的“私心”——他的父母在楊浦工作,他在楊浦長大、求學,畢業后還在復旦大學工作了幾年,總是希望,在奠定了上海乃至中國近代工業發源地的老區,能敲下一枚“記憶的鉚釘”。
2021年8月的一個酷暑天,張力奮第一次走進楊浦區定海路街道平涼路2767弄。里弄位于楊樹浦心臟地帶,曾屬英美公共租界。1921年,日本紡織企業為紗廠在此配套修建了職工宿舍,1949年后更名為國營十九棉職工宿舍區。
這里廠舍合一,是企業辦廠的典型。日企時代按照廠內職務等級,修有英式別墅、日式排屋、中式弄堂新里及平房等,供廠長、工程師、職員、高級技工、保修工、紡織女工等不同階層人士居住。廠區里還有職員浴室、工友浴室、工友食堂、子弟小學、幼兒園、托兒所、哺乳室、醫院及藥房、花園、游泳池、足球場、籃球場、消防隊、理發店、閱覽室等各種附屬建筑。工人和職工來自天南海北,除了上海人,還有從江蘇、浙江、山東、安徽來的。據當時工廠職工回憶,楊樹浦眾多紡織工廠中,十九棉設備和環境都是最好的。
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那里成了“老破小”。2021年秋,居民要全部搬遷,百年里弄社區將改造重建,僅有少部分建筑會作為遺跡保留。
張力奮本科讀新聞,留學后在英國主流媒體工作了很多年。記者工作培養的新聞敏感度讓他意識到,這是一個絕好的田野調查樣本。接下來的一學期里,他帶著12個學生,對15位居民,以及一位長期從事街道舊區改造的負責人展開了深入訪談。訪談者中,年齡最大的90歲,最小的54歲。
“過去一二十年,上海在重建過程中,大家都意識到要有歷史感。但是在敘事上,對西區投入的人文研究力量,要遠遠多于東區。我希望這本書能夠喚起大家對東上海和北上海歷史的關注,如果能夠把西區敘述和東區敘述結合起來,上海就變得比較完整了。”張力奮說。
“野孩子”與“蝸居”記憶
研討會結束,好幾位居民立馬就把張力奮團團圍住,他們都提著裝書的馬夾袋過來,叫他幫鄰居簽名。達世德更是前后一共幫大家買了100多本。不過,在上海這樣一個高度重視個體隱私的地方,要讓忙著拆遷的居民把自己乃至家族的往事講出來,難度可想而知。
當時,除了社區幫忙介紹的達世德等幾位里弄積極分子,不出所料,多數居民都對訪談高度警惕且回避,“老楊浦”張力奮面臨的阻力還更大。有人查到他在BBC的工作經歷,進行了20多分鐘的“審問”,“他們就想,為什么這個教授舒適的生活不要,在居民最忙的時候過來?有什么不好的目的?甚至還問我拿的什么護照。”還有一位受訪者,每次都是單獨鎖在房間接聽訪談電話,聽筒里不時響起丈夫的敲門和責備聲。
研討會上,定海路街道舊改分指揮部負責人楊建元也坦承,一度不想張力奮他們過來,因為擔心有人勾起了某種回憶而不愿搬遷,影響舊改意愿征詢率。
最終,經過多方努力,上世紀楊浦區若干工人生活的歷史片段,被幸運地保留下來。
應長生的母親出身書香世家,抗戰后家道中落,輾轉到上海。她經過同鄉關系,給女兒在十九棉謀到一份紡織工的工作,一家人得以在上海立足。每天早上,纏過小腳的她還早早就一高一低地走出門,幫人梳頭、打發髻,補貼家用。
陸錦云小時候,現在的地鐵12號線愛國路站附近有三個大小湖蕩,他們經常從十九棉翻墻過去游泳、抓蝦、摸魚,有時游著游著就能踩到魚,直接悶下去把魚撈上來。只要不上課,一群弄堂的男孩甚至可以跑到復興島玩,家長也不管,“按照現在的話說,我們就是‘野孩子’”。
達世德1970年去黑龍江遜克縣下鄉,直到1996年為了孩子高考,才提前辦理退休手續回滬。他的愛人是當地老師,做過幼兒園園長、小學校長,達世德是縣防汛辦副主任。回來后夫妻倆卻找不到工作,只好在居委會樓下的路邊開了個早餐鋪,賣牛肉面、韭菜餅等,艱苦謀生。
“蝸居”,則是幾乎每位受訪者的共同記憶。有些居民家里6個人,住不到9平方米的房子。有三代人住在一間堂屋,包括奶奶、父母以及兄弟五人。周篩罩的老房子拆遷面積是22.9平方米,最多的時候住了10個人,“我也不知道當時是怎么過來的”。
刪稿背后的研究倫理
遺憾的是,有些受訪者見到整理出來的文稿后,主動做了大量刪減,甚至直接撤稿,這些口述史只能隨著十九棉的廢墟一起,在歲月中深埋。
編輯后期,張力奮發現樣本中工友背景的比例比較高,沒有反映出工房區里同樣住著的工程師、職員家庭的生活情況,又補充做了兩個訪談。一位訪談者今年71歲,父親是高級技術工人出身的工程師,溝通了兩個月,她才愿意接受訪談。為了不讓對方感到緊張,張力奮專門安排在吃飯的時候進行,也沒帶錄音筆,只是拿本子記錄。她的口述實錄整理出來有12000字,講母親去世前最后兩個禮拜的情景尤為感人。
但這位女士看到文稿后做了大量細節刪除,前后刪掉差不多5000字,最后成稿也是所有訪談中篇幅最短的之一。“工程師和職員家庭的子女,和藍領家庭不一樣,他們對隱私的理解,對媒體的理解,對個人生活可能會有的影響,會有方方面面的考慮。”
還有一位老先生,接受訪談時無所不談,十分配合。沒想到看完學生整理出來的文稿后陡然變化,接連幾晚上沒睡好,于是態度激烈地找到學生“控訴”,說把內心深處封閉了幾十年的東西挖出來,完全打亂了他的生活,堅決要求撤稿。張力奮看過那篇訪談,里面其實沒什么敏感內容,給老先生做了好多思想工作,甚至請他的領導幫忙,但他始終不肯退讓。
有意思的是,《平涼路2767弄》出來后,老先生又主動聯系張力奮,想要本書。慷慨應許之際張力奮趁機追問,要是再版,是否愿意把那篇口述實錄補上,哪怕做刪減也可以。他表示“想一想”,“但是目前還沒有給我一個明確回復”。
張力奮說,這些受訪者的真實的態度,給研究者很多啟示。“我們研究的是別人,絕對不要因為自己對研究的一些偏好和取向,刻意把他們做到我們理想的程度,我覺得這是一種非常不誠實的做學問的方式。你就應該允許你的研究對象有的時候是很淺薄的,他們是有很多的考慮。”
“99%以上的受訪者,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接受記者的采訪,他們也不知道其中的游戲規則。某種程度上,你完全有可能去操縱他,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但如果你是一個好的研究者,絕對不要受這些東西的誘惑。”張力奮說,訪談之初,他就以書面的形式和所有訪談者說好“游戲規則”,如何保護自己的權利,有修改、刪減權利,等等,這些都屬于“研究的倫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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