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哲學越來越不受人待見的時代,一個非學院中人叫得出名字的哲學家,大概不是死人就是垂垂老矣,齊澤克這種七旬老漢要算是中堅力量了,1959年出生的韓炳哲簡直就是“新生代”。
韓炳哲是一位貌似能開發出無限的寫作主題,關注對象以一種近乎泛濫的方式彌漫開去的哲學寫作者,這大概也決定了他的每本書都不是精深的大部頭研究“專著”,而是一些緊密勾連時事、閱讀快感十足的“小冊子”。比如中信出版集團的韓炳哲系列,最新推出的第二輯有11本,加上第一輯的9本,總共已有20本之多,而書后所附“韓炳哲著作年譜”里列出的書目,更是多達30種,對一個六十出頭的哲學家來說,數量可謂驚人。而以第二輯我最先拿到手的三本《山寨》《妥協社會》和《超文化》來說,每本大致也就五六萬字,差不多是一篇碩士論文的篇幅,一兩小時就能翻完,三本加在一起,也就跟同樣以包羅萬象著稱的齊澤克——他比韓炳哲剛好大十歲——一本比較薄的書體量相當,而齊澤克已經多多少少因為出書快而遭人詬病了。哲學變得越來越“輕快”,越來越顯現出一種“哲學中不能承受之輕”,是不是也是一種大勢所趨呢?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咱們單挑《超文化》來品品。
《超文化》無非是哲學+美學版的《世界是平的》——有趣的是,這兩本熱情謳歌全球化的書,都是出版于本輪全球化最嗨的那一年:2005年。從那以后,全球化的浪潮便漸漸退去,并在新冠三年中落回低谷。
一個在時代大潮中如魚得水高聲歡呼的人,可以稱之為“弄潮兒”,卻有損哲學家的批判本性——就像韓炳哲博士論文的研究對象,一度力挺納粹的海德格爾。不過,寫《超文化》的韓炳哲發誓要拋棄一切從前的形而上、無比珍視、魂牽夢縈、奮不顧身要奔向或復歸的目標——“深度”“原始”“實體”“本真”,而擁抱一種去光暈、去根據、一味混搭與拼貼的“自由”,那么想必,他也不會在乎什么“哲學家的批判本性”——哲學,在他那里,也不外是一些觀念的混搭和拼貼,關鍵只是你是否有足夠的眼光挑出那些最能吸引眼球的觀念,以及是否讀過或至少翻過足夠多的書,以便攢夠海量的、足以玩兒出花來的拼貼資源。韓炳哲顯然攢足了家底,可以隨便劃拉幾下就拼本小冊子出來——當然,這些小冊子幾乎每本都能找準最具刺激性的話題,也不能不說是一種罕見的本事。
韓炳哲將21世紀的文化性質定位為“超文化”,無疑是有些道理的,畢竟互聯網的特性擺在那里,所謂“超文化的窗口化不是對話……超文化之所以不同于多元文化,是因為它對出身、血緣、種族和居處缺少記憶。超文化從不同的表象、符號、標記、圖像和聲音的密集并置中獲取全部動能,是一種文化的超文本……定義當今文化的,不是跨越的廣袤,而是時空并置下的切近;全球化的本質特征,不是多元或跨越,而是集聚、聯網和凝縮的‘超’”。
然而聰明人常常忘了或不自知,自己只是憑借那股機靈勁兒,一把抓住了某樣看上去可以對萬事萬物“一言以蔽之”的法寶,而世界的復雜、多層次和多維度,要遠遠超出聰明人以為可以憑幾個詞把握的程度。是的,這個網絡時代的世界的確有所謂“超文化”的一面,然而把這基于無深度的并置的“超文化”說成不可阻擋的“大趨勢”,則無非是經濟上“世界是平的”之類夸大之詞在文化,尤其是互聯網文化上的等價物,它們共同構成了對00年代那部全球化大片的諂媚。
時至今日,在手機+微信+抖音快手的高歌猛進中,看上去世界已經足夠“下沉”,快沉到海床了,然而被關在家里好幾年的人們,還是必然要在逮到機會的時候一窩蜂涌向四面八方,在新舊媒體上可勁兒嗨的“時空并置下的切近”,完全敵不過人們跨越廣袤的空間四處“漫游”(而“漫游”十多年前就由韓炳哲宣布被“瀏覽”所取代了)的巨大渴望。
這就是韓炳哲始終——在他的幾乎每一本小冊子里——都沒能整明白的一件事,即聰明人(尤其是聰明的學者或公知)不能只對或只為聰明人說話;他很聰明地為時代拈出的那個據說是樞機全局的線頭,大多數情況下也就只對像他那樣的聰明人適用,而千千萬萬不那么聰明或沒辦法、沒機會做那么聰明的選擇的人,還是得笨笨地、一個蘿卜一個坑地過日子、尋前路。由于世上笨人的數量在任何時候都碾壓聰明人,韓炳哲為他臆想的未來主義社區撰寫的這份樓書,儼然就有了“郭四爺”《小時代》的氣象。
說得刻薄點,韓炳哲(至少在他最差的這本《超文化》中)對自己完全傳承了文人知識分子特別容易患上的某種洋洋自得病毫無自知,這種病的一個核心癥候,就是以為發明出一套自作聰明的語匯,就能消弭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苦難;他們慣于用此類神神叨叨的語匯“超”越所有現實的矛盾與掙扎,把這些語匯自我衍生出來的小池塘夸耀成星辰大海,上下翻飛不亦樂乎,卻基本上是無用功。
誠然,我們應該寬容一點,2005年的互聯網文化的確有點像在奏響“幻想交響曲”,那時候還完全不曉得信息繭房、新媒體下沉營銷、直播狂歡和一浪高過一浪蔚為壯觀的撕逼潮,韓炳哲為基于互聯網的“超文化”給出高得離譜的估值,這件事本身多少情有可原,畢竟預測未來會是怎樣時,犯錯再正常不過,畢竟我們當年讀尼葛洛龐蒂的《數字化生存》和克里斯·安德森的《長尾理論》,也嗑藥一樣五迷三道。
真正讓人驚詫的是他那每每自信爆棚的語氣,竟然以為發明了諸如“超文化”(其實也不過是從“超人”到“超文本”這條生物鏈上最新的一只螞蚱)這樣的詞,就是手握了大殺器,可以在思想史上從萊布尼茨康德黑格爾一路砍到羅蒂伽達默爾艾柯,連同尼采、海德格爾、本雅明、鮑曼、霍米·巴巴……所有這些牛思想家,都因為不懂他韓炳哲炮制出來的“超文化”,而紛紛在城頭搖起了白褲衩。拜托,一個搞哲學的怎么可以這樣幼齒?!
不過必須補充一句,韓炳哲也并不總是這么淺薄無聊,在他最新的書之一,2020年經歷新冠之殤后寫的《妥協社會:今日之痛》中,他幾乎全盤否定了《超文化》對反“本有”、去深度的網絡狂歡的歌頌,反過來強調經驗“就其本質而言是一種痛苦,在這種痛苦中存在著本質性的他在相對于慣常的東西揭示出自身”。要么他是成長了,年過六旬后意識到了自己40來歲時的傻白甜;要么他是被病毒的排頭巨浪拍醒了,發現盲目樂觀要不得;要么,也有可能他實在是個聰明透頂的“壞人”,太知道刮什么風唱什么歌,全球化時代就乘興跳圓舞曲,新冠時代就惶惶然放支哀樂……希望不至于這樣吧。
《超文化:文化與全球化》
[德]韓炳哲 著
中信出版集團 2023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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