頻繁登上熱搜的離婚觀察紀實類綜藝《再見愛人2》日前收官,與此同時,民政局公布的一組數據引起關注:2022年,中國離結婚比例高達43.53%。
《再見愛人2》被網友評為“一年一度探討‘親密關系’的公開課”,在第二季中,參與嘉賓的婚姻樣本涉及老年夫妻、異地夫妻、閃婚閃孕夫妻,親密關系的矛盾與沖突更加集中。在綜藝節目中,從相親、戀愛、結婚、蜜月、懷孕、養育,直至分離,人們想了解想關注的親密關系議題,都抽絲剝繭地呈現在公眾視野中。
愛、婚姻和親密關系是永恒話題,也是社會最有力的支持系統。學術界陸續出版諸多關于親密關系的研究與著作,探討在社會經濟高度發展的今天,親密關系對于個體、婚姻、家庭和社會變革之間,正在發生什么變化。
【資料圖】
今年1月,《親密的分離:當代日本的獨立浪漫史》(下稱《親密的分離》)一書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薄荷實驗出版,該書作者是專注于當代日本的文化人類學家艾莉森·阿列克西。作為一部當代日本的情感民族志,書中收集了離婚過程中不同階段的私人故事,探索個人、法律、社會及經濟結構等多個方向在浪漫關系上的交匯,表達當代人對愛情和婚姻的看法。
在《親密的分離》一書中,人類學家艾莉森分析了日本社會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至21世紀的諸多變化。
二戰后,日本社會形成一種共識與準則,一個負責任的社會人必定會走進婚姻。夫妻通過經濟利益彼此聯結,丈夫做有償勞動,妻子則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在企業實行雇傭終身制的作用下,一個個穩固的家庭締結起一股社會力量,促成日本在戰后實現經濟騰飛。
但在日本經濟泡沫破滅后,社會上穩定的就業機會減少,鐵飯碗不復存在。日本男性在一家公司干到退休的穩定基礎被動搖。21世紀初,小泉內閣提出,家庭中的女性應該做出結構性改變,以稅收補貼的政策鼓勵家庭主婦進行兼職工作,幫助日本走出經濟衰退。小泉純一郎甚至用新自由主義的修辭暗示,過去的家庭主婦依賴社會過日子,這也相當于貶損了日本家庭曾經的“男主外、女主內”的合作模式。
家庭傳統的舊模式消亡,影響著日本人重新審視過去的“理想婚姻”模式,日本人對親密關系的態度也在發生轉變。
艾莉森談到,在“男主外、女主內”的婚姻模式中,日本夫妻間的日常生活與社交幾乎完全分開,男性奉獻給工作,女性奉獻給家庭。在新自由主義推崇的個人主義、市場經濟意識形態下,日本人開始追求“心靈伴侶式婚姻”,家庭責任、傳宗接代退居其次。
日本年輕人對親密關系的看法發生改變,老年人的“熟年離婚”也成了社會現象。一些日本女性在丈夫退休之后,主動選擇離婚,從終身家務的束縛中脫離出來。
日本主婦年輕時可以為家庭和孩子隱忍,但在丈夫退休后,沒有共同語言的兩個人繼續朝夕相處,變得難以忍受。過去的日本人將離婚與晚婚、不結婚、孩子心理問題等“家庭問題”混為一談,將其視作人生的失敗,現在,這些問題開始擁有賦權、獨立、幸存、逃離等符號象征。
《親密的分離: 當代日本的獨立浪漫史》
艾莉森·阿列克西 著 徐翔寧 彭馨妍 譯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薄荷實驗 2022年11月
美國布朗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生徐翔寧是《親密的分離》中文版譯者。她認為,中國人的婚戀與親密關系正處于一個獨特時期,傳統與前現代、現代與后現代幾股力量相互交織,使得親密關系處在一股復雜的張力中。親密關系既處在公領域,又屬于私領域,對個人來說,親密關系非常重要,同時又受到不同社會的文化規范、法律的影響和塑造。
人們如何維持一定程度的親密關系并保持各自的自由空間?如何在傳統模式不再可行之際,建立有意義、有愛、相互扶持的親密關系?
《親密的分離》并沒有給出具體答案,也不對日益增多的離婚現象做出任何評判,但它會幫助人們去理解,日本人對待親密關系的態度如何在20年里發生轉變。對于當下的中國人而言,這種轉變的過程并不陌生,甚至有一些共鳴。
第一財經專訪了徐翔寧,以她的視角,對中日兩國親密關系的變化給出一個更全面的視角。
對話徐翔寧:想了解親密關系的本質,離婚是一個非常獨特的角度
第一財經:這些年,離婚話題的影視劇與綜藝的熱播,中國離婚率的上漲,使得親密關系問題備受關注。《親密的分離》這本書,能帶來哪些新的關于親密關系的認知?
徐翔寧:如果想了解親密關系的本質,離婚是一個非常獨特、有意思的角度。
戀人在蜜月期常常看不到對方的缺點或不足,但在荷爾蒙褪去后,方方面面都會顯現出來,變得異常清晰,清晰到扎眼。很多人在離婚的時候都會感嘆,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當初熱戀時的情人?
《親密的分離》這本書里,我覺得有三個方面帶給我們對于親密關系的不同理解。
第一個方面有點老生常談:錢不是萬能的。在作者做田野調查的時候,很多日本男性認為,離婚的原因很簡單,女性的經濟能力決定一切。如果一個女性可以在經濟上自給自足,她就可以不需要婚姻。
甚至有一種日本社會主流聲音認為,以前離婚率低,是因為妻子全職在家,找不到合適的工作,自然不會離婚;現在隨著女性教育程度逐漸增高,職業選擇和工薪范圍都比以前好,離婚率自然上升了。
在作者的田野調查中,她觀察到的其實并不完全是這樣。有一部分老年女性決定離婚,確實與經濟相關,彼時日本正在修改法律,容許離異妻子得到一部分丈夫的退休金。但大部分女性離婚時想的是,“我是否喪失了自我”“在這段關系中我是否快樂”“這段關系是否可以忍受”。其實經濟并非離婚的重要決定因素,相當多的女性甚至因為離婚直接落入貧困。
第二個方面是,理想婚姻的標準在不斷變遷。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日本模范夫妻幾乎都是“男主外、女主內”,丈夫有穩定、體面的工作,從經濟上支撐家庭,妻子負責家里的一切。兩個人可能生活在平行宇宙,沒有共同愛好也沒有共同話語,可能天都聊不起來,坐在一起只能面面相覷。
到21世紀初,日本年輕人已經不能忍受這樣的婚姻模式了。如果說兩個人不是朋友,不能給對方高質量的陪伴,那么幾乎就不可能發展出親密關系。過去的婚姻模范,成了反面教材。
同時,戀人的標準也在發生改變。2005年,日本流行“肉食男”“食草男”的說法。如果說“肉食男”指的是傳統大男子氣質的領導力,“食草男”則是新世紀的新標準——雖然可能不是傳統的陽剛氣質,但是他們更加溫和、體貼,不恃強凌弱,會見義勇為。
第三個方面,親密關系和政治、經濟有密不可分的聯系。書中有一章主要講“親密關系中的政治經濟”,從前的經濟模式沒有給男性任何“顧家”的空間,在日本經濟最輝煌的時期,大公司里的工薪族(男性)撐起半壁江山,工薪族不僅白天繁忙,下了班還要和客戶同事聯絡感情,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同時,日本財政也扶持傳統的夫妻模式。
但在日本經濟泡沫破裂之后,男性雖然還是“一家之主”,但很多人失去穩定收入來源,從前的婚姻模式進一步受到挑戰。
第一財經:這本書的田野調查期,正好是日本經濟社會的轉型期。作者將新自由主義與親密關系聯系在一起,認為新自由主義崇尚的個人主義、原子化、理想的自我,影響了當代日本人對親密關系的態度。在推崇個人主義的時代,婚姻、親密關系是否正迎來新的挑戰?
徐翔寧:這個問題取決于如何理解新自由主義中的個人主義,以及機遇和挑戰的對立統一。個人主義這個詞聽起來像是和集體主義相對的,很多人會以為,一旦崇尚了個人主義,就只在乎自己的得失,不管他人死活。但其實新自由主義經濟中的個人主義不一定是利己主義,也是有利他的概念的。個人主義主張個人的自主權和自由,這不代表他們不關心其他人的利益。在遵循道德和道義的前提下,個人可以通過合作來實現利他。
如果說個人主義在某種程度上是更了解自己的權利和義務,確實會對傳統的婚姻模式、親密關系形成挑戰。就像剛才說的,如果女性專注于家庭付出,可能會讓她們覺得喪失自我,覺得應有的權利沒有得到承認和滿足。諸如此類的挑戰其實也是機遇,讓婚姻模式和親密關系升級迭代。只有更好滿足各方權益的模式,才是更適合當今社會的模式。這種挑戰會促進在家庭、關系制度上更進一步,是促進社會進步的機遇。
第一財經:中日兩國在婚姻的習俗和態度上,有哪些不同與相似?中國人對待親密關系的態度是否變得理性成熟?
徐翔寧:在我看來,相似的部分是對離婚的看法和離婚過程的艱難,不同之處在于,兩國的人口結構以及地域差異。
對很多中國人來說,離婚仍然是一件挺難啟齒的事情。人們對于離婚的態度比較曖昧,雖然不像三四十年前那樣,覺得見不得人,但依舊還是一個相當沉重的話題。
中國的情況很復雜,隨著人口結構、城鄉差距、地域經濟結構不同而產生更多的形式和變化趨勢。父母那一代人和年輕人的想法不同,原子家庭為主的地區和宗族文化濃厚的地區也會有差異。在同一個時代,也許我們就能看到完全相反的態度和處理方式。
這些年,國內有一個改變,是價值觀多元化的趨勢。隨著大眾對人生思考的深入,親密關系不再是人生的全部,孩子也不是人生的全部。雖然也有很多人深陷糟糕的關系無法脫身,但當人們理解親密關系的多元化之后,對別人、對自己都會更寬容。相對而言,不會把人生的幸福全部寄托在親密關系、婚姻或是小孩的成就上,這當然可以說是成熟的一種表現形式。
第一財經:上世紀70年代,日本人對婚姻有風險意識和保護孩子的意識,通常選擇隱忍,直到孩子成年結婚才選擇離異。新世紀的日本人開始認為,離婚恰是為了給孩子更好的成長環境,甚至是女性占主導地位的一種選擇。怎么看離婚在當代社會語境中的變遷?
徐翔寧:在上世紀后半葉,如果一個日本人的父母是離異狀態,在婚戀市場上可能會被人看低,學校也有可能因為家庭情況而酌情錄取。那時候的日本夫婦為了保護孩子而不離婚,是可以理解的。
隨著近幾十年離婚污名減弱,這種結構性的阻力減小甚至消失,父母可以更多關注子女和自己的情感精神健康。當父母理解到子女以及自身在糟糕的關系中承受的壓力,相對從前來說,離婚也逐漸成為保護孩子的手段。
為了保護孩子而不離婚的想法,在中日兩國之間多少是相似的,但變遷軌跡是個很值得研究的課題。我覺得當然一方面要考慮到中國本身人口、地域以及文化的巨大差異,另一方面是對于母親、女性權利的保護也有待觀察。在日本,從監護權上來講,法律是偏袒女性的,母親更有可能獲得監護權。但是在中國很多地方,小孩尤其是男孩在家族中的地位很重要,母親如果不能在婚內撫養男孩,在離婚過程中很難獲得在監護上的話語權。
第一財經:日本這些年涌現熟年離婚的案例,《再見愛人2》中也將離婚嘉賓的范圍擴大到60歲以上人群。熟年離婚反映出什么社會變化?
徐翔寧:一方面,隨著人們壽命的延長,對生活質量和幸福的要求變得更高。有些人在老年后發現,婚姻不再適合,離婚成為一個可行的選擇后,自然不會在剩余的寶貴時間里忍受糟糕關系帶來的壓力和痛苦。
另一方面,女性的權利意識覺醒,也促成了熟年離婚的涌現。女性不再壓抑在婚姻中,選擇離婚,也是在追求更幸福的生活。
第一財經:很多人想知道,如何在保持獨立的同時,又能建立浪漫、依賴的親密關系?作為人類學者,你是否有答案?
徐翔寧:這個問題的關鍵是,雙方能不能對于親密關系、個體獨立有比較高的共識,能在生活中創造出讓彼此舒適的模式。哪怕是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模式,也不見得就一定代表弱勢的一方完全喪失獨立。
兩個獨立的人,如果對親密關系的理解有偏差,也很難維持。比如書中提到的一對投行夫妻,丈夫雖然同意妻子在婚后繼續工作,但仍希望妻子同時承擔起全職家庭主婦的職責。
當然,任何形式的親密關系都不能夠脫離一個包容的社會、以及法律的保護,社會制度上的保障也應該跟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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