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寫作
“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從《詩經(jīng)》到漢魏樂府,來自民間的創(chuàng)作者以各種形式訴說胸中塊壘。如今,互聯(lián)網(wǎng)和自媒體的興起打破了文字發(fā)表的壁壘,越來越多的民間寫作者被看到,被閱讀。第一財經(jīng)閱讀周刊“素人寫作”欄目,記錄來自普通人的聲音和他們的寫作故事。以下是記者彭曉玲與范雨素的對話。
【資料圖】
雇主根本不關心我是誰
第一財經(jīng):《我是范雨素》出來后網(wǎng)上影響那么大,你出去有人認出來沒有?對你找工作有影響嗎?
范雨素:沒有,因為現(xiàn)在文學小眾了。(記者注,她聊著聊著,又糾正了上述部分說法)就兩次。有一次,我一個人坐飛機去杭州參加一個活動,在機場有一個女孩過來問我是不是叫范雨素,我說不是。那時候還沒有疫情,不戴口罩,現(xiàn)在一直戴口罩,更不可能認出來。還有一次是我在皮村遛彎,一個保安,我感覺他像保安隊隊長,也問我“你是叫范雨素嗎?”我說不是。
第一財經(jīng):為什么不想承認?不好意思,還是不想別人知道?
范雨素:我不想讓別人知道。皮村那個保安隊長知道我,是有大的、有特定的環(huán)境,因為我住在皮村。我在外邊找工作,那時去順義一個別墅區(qū)的家政中介公司登記,身份證上的名字就是范雨素,幾個工作人員也沒有一個知道我。
第一財經(jīng):上工前雇主會看你的身份證,難道也沒人覺得這個名字很熟嗎?
范雨素:小眾!現(xiàn)在文學已經(jīng)非常小眾化了!年齡大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年輕點的雇主,也從來不關心。就原來一位雇主,我們一直保持聯(lián)系,看了竇文濤的《鏘鏘三人行》,節(jié)目里把我作為一個話題,問是不是我,我承認了。一篇文章如果有1000萬人看就高興得不得了,可中國的人口是14億,網(wǎng)上那點人算不了什么。再說網(wǎng)上的流量,現(xiàn)在抖音、快手分走了很多,看文字的人比較少。我剛出名兒的時候,也看到有人評論說,以后會影響范雨素的生活。我的直覺就是什么都沒有,什么都影響不了。為什么?我每天在人堆里混吶!
第一財經(jīng):當時好多記者都想來采訪,你還躲起來了。怎么看現(xiàn)實和網(wǎng)絡的差距?會不會覺得是文學的悲哀?
范雨素:也談不上什么文學的悲哀。中國人太多了,你出名和不出名,都是自己的一種感覺。我從小接受的信息就知道,(出名)對我生活不會有任何影響。因為這個世界人那么多,你出名了,假如有人主動找你,對你怎么好,也都會提高警惕是吧?我從小也習慣了不跟人打交道,我出名以后還按照以前的活法過,還一樣。文學我不一直跟你說嗎,都已經(jīng)是非常小眾的,一本書要能賣幾萬本,大家都高興得不得了。
其實《我是范雨素》對我還是有影響的,這幾年書號審批這么難,如果沒有那篇文章,我可能這輩子都出不了這本書。
我都不知道什么叫苦,我就在過日子
第一財經(jīng):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你覺得《我是范雨素》當時為什么能在網(wǎng)上那么火?
范雨素:我覺得運氣好。淡豹老師說,寫得好,能發(fā)表,我的感覺是,怎么會有人看?那篇文章的編輯叫郭玉潔,當時她感覺就1萬的點擊量。我認得我們皮村文學小組里一個最年輕的男孩子,文章發(fā)表后,還請他幫我轉一下,我想著多一個人看就多一個流量,人家是給稿費的,點擊量少了有點不合適。
《我是范雨素》的內容,我覺得司空見慣。也可能是這種寫法新奇,沒有受過任何訓練,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因為我這個人很簡單,所以我看人,看世界也是很簡單的。我有一個朋友對我說,你怎么可以這樣寫?怎么可以寫得這么坦坦蕩蕩?好像很多事情有點不好意思。我說,這個世界雖然有光明的地方,但黑暗的地方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有什么不能說?黑暗的地方也是非常慘,黑暗的地方也是那么殘酷。我們不能只看到光明,殘酷如果大家都不刺破它,世界就會越來越黑暗的。
第一財經(jīng):去年很火的“二舅”視頻,發(fā)出來后很多人也說,二舅一生經(jīng)歷了那么多苦難,怎么說起來都很簡單?你也喜歡余華的《活著》,但是他的很多小說會把苦難寫得很細。我突然很好奇,為什么作為當事人的描寫,有時反而把有些東西看得更淡?就是你說的作者性格原因?
范雨素:也有作者性格的原因,楊本芬的《秋園》里的苦,也是寫得很詳細。我在《久別重逢》里面提到小時候流浪時碰到的一個小孩,是個小偷,給我講為什么不喝粥,我聽得心里也很難受,但他說起鼻子受傷那個細節(jié),就像談別人似的,用輕描淡寫的表情在說。有些東西不是你經(jīng)歷的,你想不出來。一些作家、知識分子的寫作,還是想象的底層苦難,他們沒有經(jīng)歷過苦難。我就覺得,我都不知道什么叫苦,我就在過日子。
第一財經(jīng):但是做育兒嫂,會和雇主家庭有深度接觸,不管《久別重逢》還是《我是范雨素》,都提到有些雇主經(jīng)濟條件特別好。你怎么看待這種貧富差距?
范雨素:我個人的感覺就是《久別重逢》里面的那句話,人生是顆菜籽命,落到肥處是棵菜,落到瘦處是根苔。你看“二舅”多聰明的人,他就落到瘦處,是根苔。幾千年的歷史都是,每個人在優(yōu)勝劣汰下才能存活。中國人幾乎每個人都是有智慧的,但是你要有好的條件,就是生下來就在“羅馬中心”,生的環(huán)境太差就不行,比方像我。我當時上人家家去,那么大的貧富差距,開始的時候還是有點難受,什么東西都要看,只要習慣了就麻木了。我個人性格也比較簡單,沒好就沒好吧。
平平安安活著就是成功
第一財經(jīng):《久別重逢》里寫的青青表姐,那么聰明,就因為小學三年級和同學賭氣說不上學,就不去了,否則覺得食言沒面子,人生發(fā)生很大改變。你會為她的命運感到遺憾嗎?
范雨素:也沒有什么改變的,我這個姐姐那么會干活,不上學人家一直生活得好。我有一個做保姆的朋友也是,40多歲,特別聰明,會干家務,再多的活、再臟的屋子,在她手里一會兒就干完了,干啥都干得最好,一天做好幾份小時工,每個月最少也能賺七八千。我佩服得不得了。
我和那個朋友共同的雇主是一個老爺爺。我經(jīng)常跟老爺爺說,你看她就是命不好,家里窮,讀完小學就沒讀了,一直讀書的話,照她這個樣子,100%讀一個985或者211大學。77歲的老爺爺,那不到了智慧練達的程度嗎?他總是說,讀了大學又怎么樣?人只要平平安安地活著,不管讀沒讀大學,干什么都一樣了。老爺爺每次跟我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第一財經(jīng):你要不是12歲時一個人去海南流浪,后面就不會被迫退學了,你后悔過嗎?
范雨素:我年輕的時候后悔過,到三十八九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參透了,不后悔。就跟老爺爺說的一樣,只要平平安安地活著,怎么活都是一樣的。
第一財經(jīng):為什么是三十八九歲時,當時發(fā)生了什么嗎?
范雨素:我經(jīng)歷的苦難比別人多,當你經(jīng)歷的苦難多,人就變了,只要平凡活著就很幸福了,是成功了。
第一財經(jīng):你的苦難是指獨自把兩個孩子帶大是吧?《我是范雨素》里寫,當時你做育兒嫂,大女兒只有6歲。
范雨素:對,自己養(yǎng)孩子的時候特別特別不容易。那時做育兒嫂,有時候是住家育兒嫂,做六休一,有時候早出晚歸,不放心又能怎么樣?
第一財經(jīng):幸好最后兩個女兒都成長得很好,也算是老天長眼。
范雨素:不是老天爺在天上看著你,是你的孩子知道自己是沒人管的,就努力向上長。俄羅斯著名作家普利什文寫了一篇散文,我十幾歲的時候看了,記得特別清楚。他說小白楊們都爭著要找太陽,都爭著想向上長,這樣才能看見太陽。同樣,孩子知道父母是沒有用的,自己必須努力向上。就像我們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父母是沒有一分錢給我們的,只能靠自己。如果自己不努力,就像花一樣,草一樣,慢慢枯萎了。我的孩子也知道這個道理,她們都是拼命向上的,拼命向上才能過好。
第一財經(jīng):但是你從小給女兒們的教育也很好,給她們讀《兒童哲學》《蘇菲的世界》,還有《佐賀的超級阿嬤》,等等。所以兩個女兒不像很多人,又重復父母打工的命運。
范雨素:也不能這樣說。很多學者筆下的打工總是不好,給人家描述得有點悲慘。有的白領工資不高,也很辛苦。就像你做記者,是不是也感覺自己很辛苦啊?特別是現(xiàn)在有流量要求了。反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只要你自己高興就挺好。我每次跟一塊兒做保姆的朋友聊天,感覺人家都很好,覺得自己很幸福,有的在地級市買房了,有的在縣級市買房了,只有我沒有買房。我沒買房是有原因的,別人家都是兩個人、三個人賺錢,我就一個人賺錢,還養(yǎng)兩個孩子。要是我家里好幾個人賺錢,我也買房了。
不閱讀,就和大姑、奶奶一樣
第一財經(jīng):不管怎樣,你的經(jīng)歷再次說明,一個人小時候看過什么書,對她后面還是影響很大,對吧?
范雨素:是,影響很大的。閱讀改變了我的命運,如果我小時候不閱讀的話,我可能就在我們老家那個地方待一輩子了,跟我大姑一樣。我媽還能當村官,我沒有當村官的能力。
我大姑沒有上過一天學,然后嫁到我們鄰村。每天早上四五點起床干活,一直干到天黑,一年365天從來都不停,就是靠著這種辛勤勞動,把5個孩子養(yǎng)大,這樣過一輩子。我大姑和我奶奶一模一樣。我17歲的時候奶奶死了,我從來都沒看見她睡過覺。我睜開眼的時候奶奶在干活,我睡覺的時候奶奶還在干活。我也從來沒看她躺過一會兒,永遠干不完的活,給三個兒子干家務活,二十幾個孫子孫女都要她哄。
因為有了閱讀,讀萬卷書,對中國地理了如指掌,我才敢邁步。從閱讀里面,還知道人情世故,知道什么樣的人是壞人。你要是不懂一點人情世故,行萬里路出門就被人販子賣了,對不對?
第一財經(jīng):所以你后來也有勇氣離婚對吧?20年前一個農村女性想離婚,不但不會得到支持,人前人后還有很多指責。
范雨素:是的,這都需要勇氣。我在20多年前看過一篇文章,說的是“野鴛鴦一拍兩散”,就是出來打工,外省和外省的人婚姻最容易散。誰是受害者?唯一的受害者就是孩子。
經(jīng)歷的苦難太多了,就到了77歲老爺爺?shù)哪欠N狀態(tài)了,平安活著最好,別的無所謂。我個人感覺《久別重逢》寫得有點尖利刻薄了,我也知道自己的缺點。初稿是2015年寫完的,那時我還是有點尖利刻薄,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大皆空,就是那種溫良醇厚了,要改就是重新寫一遍,否則沒法改。
第一財經(jīng):你覺得小說中哪些地方寫得“尖利刻薄”了?寫富豪家那位“如夫人”?
范雨素:踢我那個老太太,她半夜罵人,罵完了以后我要辭職,不讓我走,最后我不干了,她說我打你一頓你再走。我里面寫她覺得女兒嫁得好,嫁給官員的兒子,打了一個“穿名牌內褲卻沒人看見”的比喻,我總覺得這個比喻不好,后來也不愿意刪了。
寫“如夫人”我不刻薄,她對我一般般,沒有怎么好,也沒有壞。看她你就可以感受到,每個人活著都不容易,每個人吃口飯都不容易,我們那些干活人都很同情她。哪有一個正常的人半夜三更還要化妝等老公回家,坐在那兒討好別人?我們都是干了活,你給我錢,就是這種關系,不需要這么刻意地去討好別人。
第一財經(jīng):現(xiàn)在你怎么看待自己的身份?
范雨素:就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工。我出這本書,從頭到尾寫作,沒練過筆,提起筆就寫出來,《我是范雨素》也基本上沒改一個字就拿去發(fā)表,就出名了,幾乎找不到有人比我更順暢的,中國都找不到比我運氣更好的人。可能也是苦難的饋贈,如果沒有苦難的故事,我也不可能這樣提起筆寫了就發(fā)表。現(xiàn)在我就過著最簡單的日子,干干活賺錢,不干活的時候看書,盡一個做人的責任。
《久別重逢》
范雨素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2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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